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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也退:十字路口洞开的客栈   

云也退:十字路口洞开的客栈   

              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云也退

“我本人在天空中相对于太阳的位置,不会让我觉得黎明不再美丽。”我把纪德这句遗言挂在博客签名档里,常有人问是什么意思,我只能勉强答,大概纪德觉得自己距离太阳还很远,还远未达到沐浴在真理的光和热之中的程度,还时常苦于暗夜茫茫,所以看见黎明了仍然会兴奋。冒着误读的风险,我视之为纪德式的谦辞,模糊暧昧,像极了他的一生。

   模糊暧昧的纪德一辈子受过很多追捧和很多棒打。他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矛盾。他很器重关于上帝的信仰,却鞭挞刻板的新教教义扼杀人性;他一会儿大力推崇意志自由,感官至上,一会儿警告读者心灵不受羁绊何其有害;他与保尔·瓦雷里相敬一生,但创办的《新法兰西评论》却有意与以瓦雷里为一代宗师的象征主义文学拉开距离;他写了《背德者》又写《窄门》,写了《地粮》又写《扫罗》,一次次自我否定;他在《梵蒂冈的地窖》里描写了一个无缘无故把邻座的乘客推下车去摔死的青年,俨然道德虚无主义论者,但回过头他又告诉人们,事实上动机总是存在的,“没有真正事出无因的行为”。 

我尚记得初读《地粮》时的兴奋:唐祖论先生的译文当年收在湖南人民出版社的《藐视道德的人——纪德作品选》中。那文字里满是福音书式的辩证智慧,满是尼采式的重估价值的冲动;它一直在鼓励你塑造一个强大的自我,依靠自己的感觉和思维力量,不要接受那套既有的价值观及其厘定的世界。13世纪的托马斯·阿奎那告诉人们:虔诚不必盲目,可以通过理性来信仰上帝;六百年后的纪德则说要相信感觉,“我们只能像谈论自然一样谈论上帝”,只要你拥有一副能与大自然同呼吸的感官。我觉得,他创建了一个通往土地之美的宗教,在蒙彼利埃植物园“咀嚼玫瑰花瓣”的夜晚,在贝卢公园凝望远处的大海的时刻,在北非,阿尔及尔点缀着绿洲的沙漠里,上帝无所不在,纪德的自然神论扎根在了最让人信服的土壤里:一个眼见即实的物质世界。

1935年,纪德在《新粮》中进一步阐释了这种自然神论:“我内心的感激促使我天天在发明上帝。”上帝成了一种个人主义的产物,产生于个体对眼前宝藏的全神贯注,与一个容光焕发的自我共生共存。这并不表明上帝可有可无,相反,“不信仰上帝,这比人们想象的要难。这要从来没有真正观察过大自然才行。……物质为什么上升?上升到哪里?但是这种信息既然使我远离了无神论,便也使我远离了你们的信条。物质可以渗透,可以延伸,可以为精神开路。精神可以和物质联合,甚至合为一体;面对这一切,我所感受的惊讶,我倒是愿意称之为宗教感情。”纪德在无神论和一神论的夹缝里建起自己的“宗教”,用主观的“惊讶”调和属人的科学和属灵的神学:在每一迎面撞见的欢乐之中,人都能发现神的影迹。《新粮》处处呼应、深化着《地粮》里的呐喊:“拿塔纳埃勒,别祈求在无所不在以外找到上帝。”

 我等吸无神论奶水长大的孩子,轻易不能体会《地粮》背后的苦楚。纪德对新教伦理的抵触由来已久:它曾是蒙裹纪德青少年时代的一层保护色,它告诉孩子,肉体的要求是邪恶的。于是,当纪德爱上自己的表姐玛德莱娜时,他对外遭到“伤风败俗”的指控,内心则在清教对纯洁的讴歌与自己污秽的肉欲之间忍受煎熬。为了化解焦虑,他创作了一部小说《安德烈·瓦尔特手记》,不过,当1897年《地粮》出版,书中所鼓吹的狂热的快感、热烈的生活第一次呈现于世纪末的读者面前时,纪德却已经悄然渡过了反叛的巅峰时段。

 为纪德写过评传的克洛德·马丹叹道:《地粮》是一本“在当时多么有益的书”,它不仅把原野、泥土、春天、阳光的芳香袒呈给读者看,而且扫荡了世纪末法国盛行一时的“绘画性文学”(例如在纪德眼里只知忠实描绘自在之物,因而“矫揉造作”的自然主义小说)。它揭示了一个“自为”的世界,它因人的参与而拥有价值,因糅入了观察者的主观感受和生活热望而富庶绮丽。可是,《地粮》的作者,那个一时间俨然青年导师的安德烈·纪德,却已经在那些查拉图斯特拉式的诲告中埋下了自我否定的伏笔。《地粮》中已经出现了扫罗,卷七的末尾,刚刚歌颂完夜晚的流沙’(“让你最细微的尘埃也来说明宇宙间的一个完整的体系吧!”),纪德忽然用一首写给扫罗的诗收束全卷:“查乌尔,你在沙漠中寻找母驴。'虽没找到它,'却找到了你不想寻找的王位。''长一身虱子也有它的快乐。'生活对于我们曾经是'粗野的、忽起忽落的滋味。'我愿此间的幸福,'一如点缀死亡的花朵。”“点缀死亡的花朵”让激越的心情下坠。这首神秘的诗在暗示着什么?“查乌尔”(Saul)就是首任犹太国王扫罗。《旧约·撒母耳记》中记载,扫罗受父亲所派去寻找走失的母驴,没有找到,却见到了先知撒母耳,后者受了耶和华之命,立扫罗为犹太人之王。然而,晚年的扫罗让子民和先知都失望了。纪德借这个人物指出,滥用自由、不计后果地跟随热情行动,将会导致自我的“被取缔”。《地粮》出版后几个月内,纪德像亡羊补牢一般赶写出剧本《扫罗》,在那个戏里,犹太国王的热情与欲望化作缠绕他身心的魔鬼,耶和华遗弃了他,另挑选了大卫来取代他的王位。对此间粗野“幸福”的追逐消耗着生命,扫罗的榻侧开满了鲜花。去世前一年,纪德在接受让-昂鲁施的长篇专访中说,就像莎剧里的情节一样,扫罗“没有罪过”,一切都是自然发生、无可挽回的。他用《扫罗》猛烈抨击《地粮》中的个人主义感官哲学,但这种抨击的角度(一如尼采所说)是“超善恶”的,是一种对“物极必反”的辩证过程的警告,为了遏制自我崇拜,遏制恣纵的趋向。纪德从矛盾的一极急速滑向另一极,他的读者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尝《地粮》中的狂喜就被满台群魔所震慑,虽然大部分人可能无法理解作者深奥的用心。这只是围绕《地粮》展开的、纪德自我煎熬的一个侧面而已。

事实上,他从未与正统宗教信仰彻底决绝过;好几代法国人接受了《地粮》的思想解放,然而它的作者却与天主教诗人保尔·克洛岱尔保持了长久的友谊,后者犹如一位老谋深算的神父,长时间等待他自拾镣铐,“浪子回头”;纪德在《新法兰西评论》的老同事亨利·盖翁后来皈依了天主教,他的文人朋友雅克·科波、夏尔·杜博都踏上了此道;海军军官皮埃尔·杜布埃曾经奉《地粮》如神明,参加一战之后就在前线重入教门,最后沙场捐躯:他是不是觉得这样才能死而瞑目?另一方面,和玛德莱娜终成眷属之后,纪德并未体会到自由带来的幸福,反而为感官世界更多的污秽所苦,自己甚至出现性无能的迹象。纪德曾经礼赞“十字路口大门洞开的客栈”,它代表一个不拒绝任何激情的、完全开放的心灵。他说,这是“诗人的礼品”。然而,在《地粮》的结尾,在对虚拟的谈话者“拿塔纳埃勒”进行的布道全部完毕之后,纪德留下了这么一段自我否定的“寄语”:“扔掉我的书吧!别在这本书里寻求满足。别以为可以通过他人找到你的真理;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羞耻的事情了。假如我为你找来了食物,你就不会有想吃的饥饿感。假使我为你准备了床铺,这床铺也不会引起你的睡意。”他以贯彻自己刚刚完成的学说的名义抛弃了它,他累土不辍,原是为了一朝摧毁之。

这就是那个令千万人感到诚挚可亲的纪德,一枝奋力破土而出,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朵。

 

作者:匿名